三国寻踪 | 汉源 — 筰都故地的三国秘境

我们到达清溪镇时，已是下午三点，车子沿着盘山公路继续攀行，去往五里坡的一座武侯祠。天高云阔，初秋来临。远远望去，一排风力发电机立于山顶，缓慢转动着钢铁扇叶，宛如巨人手中的风车道具。

从成都平原出发，穿过名邛台地，翻越大相岭，便是雅安汉源县的清溪、九襄一带。

这处大渡河上游的干热峡谷，曾经是西南部落族群中，筰人汇聚的中心区域，古称“筰都”。《太平寰宇记》云：“夷人于大水之上，置藤为桥，谓之筰也。”汉武帝时通西南夷，置沈黎郡，治所即在筰都，中原文明与西南部落文化在这里也经历了漫长的角逐与融合，至蜀汉以后，有关该地的文献和传说中，总有蜀汉丞相诸葛亮的影子。

车子在路边停下来，我们跟随汉源文管所的张所长步行穿过车厘子树田，一棵高耸入云的巨杉突然撞入眼中。当地传说这是棵神树，天气晴好时，西昌的邛海也能映出树的倒影。巨杉旁，树田间，是一座外貌古朴简陋的房舍，门额悬挂着书有“诸葛武侯”四字的红绸门楣。

这是一座极为低调朴素的武侯祠，悬山屋顶上塑有两条金色卧龙，是这座祠庙唯有的“装饰”。走上素面台阶进入室内，小小的正厅空间里，供奉着七位蜀汉人物神像，惟妙惟肖，是20世纪90年代，村民集资聘请本地有名的木雕师傅制作。神像端坐于木椅之上，身后的红绸墙面，红纸墨字，贴着村民对他们的称谓，有的称法很可爱，有的却写成了错别字：位居正中的是“诸葛孔明”，位列孔明左手侧的是“刘备主子”“黄忠将军”和“赵云将军”，关羽被写成了“关宇将军”，与“张飞将军”及“马超将军”依次坐在孔明右手边。侧墙上，贴着许多老照片，是村民们将木雕神像请入祠庙中的情形，热闹又虔诚。

清溪武侯祠（彭波 摄）

武侯祠背靠的大相岭，即古邛崃山，是青衣江流域和大渡河流域的分水岭，相传诸葛孔明南征时翻越此山并驻兵，故名。大相岭中建有诸葛庙，后不存。清康熙时，威信公岳钟琪征西经过此地，曾在长年积雪的山顶捐建一座武侯祠，又称“冻云庵”。

大相岭东西两侧，自然气候与物产风貌迥然不同。以东的荥经县一侧，处于华西雨屏中心地带，湿润多雨，较多竹林，是野生大熊猫保护地，以西的汉源县一侧，日照充足，气温偏高，是远近闻名的瓜果之乡。

在汉源当地，百姓把这种适宜瓜果生长的好气候归功于诸葛亮。传说当年诸葛丞相翻越到大相岭山顶时，遥望晴空下的汉源九襄土地，说道：“天下无收，此地半收，天下大乱，此地无忧”，因为有了诸葛亮的福佑，所以汉源一直风调雨顺、瓜果丰登。

几度兴废，大相岭下的这座武侯祠，始建时间已无从细考。宋绍兴年间，中郡守邵博重建了该祠庙，命名“天威庙”，又作二室，以祀唐代韦皋、李德裕两位平夷有功的节度使。

朝代更迭，转眼到了明万历己亥年（1599年）的秋天，石槚被任命为上川南道的巡查官。第二年春天，当他巡视至大渡河守御千户所的治所清溪城时，突遇凉山的邛部土司叛乱。石槚一行随平叛的军队在泸水附近督师十余日，却不得要领，从吏中，近二十人遭遇暑湿瘴气生了病，遂回到清溪城中修整。

一日入夜，石槚心中烦闷，靠着几案闭目思虑，半梦半醒间，一位衣冠甚伟的陌生男子走进来，告诉他应采取攻心策略，方可兵不血刃。男子翩然离去，石槚惊醒，打听得知城北里许有座武侯祠，便猜测梦中男子定是诸葛孔明。正是黎明时分，石槚斋沐过后前往祠庙拜谒，许诺如按照武侯提示顺利平叛，便为其迁建新祠。不出三月，叛军果然退兵，石槚也兑现承诺，在清溪城中修建了一座规模宏大的武侯祠，亦称诸葛庙。

如今，清溪城中的诸葛庙已不存，而当年石槚拜谒的这座武侯祠，却一直延续下来，在乾隆中期时被乡民重建。虽然清时的两进院落已消失，唯剩一殿，但当地乡民对诸葛孔明的祭祀与怀念却从未间断。

离开汉源的第四天，我们来到荥经。身处大相岭凰仪古道的森林中，脚下是被青草蔓延的条石小路，眼前是在草中缓缓蠕动的小蛇，路边木牌告诉我们，这里叫做“箭杆坡”。传说孔明南征时，便是通过这条古道，从荥经凰仪堡翻越至汉源清溪，并曾命人采集岭中竹枝制作箭杆。

大相岭箭杆坡（彭波 摄）

天汉四年（公元前97年），汉武帝撤销沈黎郡，改置牦牛、青衣两都尉，筰人部落渐渐迁往安宁河谷，留在牦牛（筰都）的部落被称为牦牛夷，筰都故地这段连通成都与西南的襟喉要道，是南方丝绸之路的重要一段，被称为牦牛道。

汉顺帝时期，牦牛夷闭境自锁，断绝了这条成都通往越巂郡（郡治邛都，今四川西昌）的便捷陆道，以至建兴三年（225年）孔明南征时，牦牛道已绝道百余年。

章武三年（223年）夏，刘备病逝，南中地区越巂郡叟人首领高定，益州郡（郡治滇池，今云南晋宁）大姓雍闿，牂牁郡（郡治且兰，今贵州黄平）郡丞朱褒，先后趁机举兵叛乱，南中动荡。

两年后，诸葛亮兵分三路，挥师南征。他亲率西路军，并未走被断绝的牦牛道，而是从岷江水路至安上（今宜宾屏山），经雷波黄茅埂进入越巂郡腹地，庲降都督李恢率中路军前往益州郡平叛，牂牁太守马忠则带领东路军征伐朱襃。

一个晴朗的上午，我们来到汉源县柴坪村的一座古庙。天空湛蓝，浮着大朵白云，南瓜藤蔓在坡地上恣意生长，夯土围墙间，是古庙小小的木制山门，荒寂中透着神秘。

汉源县志中，这座古庙叫武威庙，当地乡民则称该庙为太保庙，祀三国蜀汉名将马忠，曾有宋孝忠敕封汉博阳侯马将军忠石刻碑，今已不存。道光二十一年，位于下庙坝的武威庙遭遇水灾，被村民们迁建于此。

太保殿（吕凯 摄）

走入山门，沿山坡递进，白墙墨瓦，有三重殿宇，太保殿位于第二重。殿前空地中央，立有放置天灯桅杆的水泥柱，殿中神台上有五方神龛，塑有多个神像，马忠身披金色铠甲，端坐木椅上，神态威严，墙上墨书“白龙将军太保菩萨”。

80岁的李怀仙，在其50多岁时，被村民选为太保庙的第四任管理员，这一干就是20余年。李大爷和第五任管理员张光荣一起，将一根长达十多米的粗壮竹竿从屋檐取下给我们看，是太保庙祭祀用的天灯桅杆。

每年正月初八，村民们会在太保庙点天灯祭祀，一层层灯烛放置在桅杆两端，一直延伸向桅杆顶部，桅杆立于石柱之上，灯火直冲云霄。

南征平叛后，太守马忠在东部的牂牁郡恩威并施，颇有建树，在百姓中也很有威望。然而，西南的越巂郡却依然不太平，郡守龚禄被杀，不少土地被割据，以致于朝廷后来任命的越巂太守只敢住在安上遥领郡治，越巂郡也成了蜀汉朝廷的一块心病。

建兴十一年（公元233），南夷豪帅刘胄叛乱，诸葛亮紧急任命马忠为第四任庲降都督，管理南中诸郡。在斩杀刘胄平息动乱后，面对被割据的越巂郡，马忠向朝廷推荐自己的得力部下张嶷为郡太守，并带领张嶷挥师再入越巂。

新上任的越巂太守张嶷，采取擒纵策略，一举收服了极为骁勇的捉马部落首领魏狼，震慑全郡，其它部落也纷纷降服。此时，在牦牛与邛都之间的苏祁县（今礼州），部族首领叫冬逢，其妻子是牦牛王的女儿，也是如今牦牛部落当家首领狼路的姑姑。冬逢和弟弟隗渠投降后又复叛，张嶷诛杀了冬逢，却放过了他的妻子。消息传到千里之外的牦牛县，狼路派了叔父离前去打探情况。张嶷不仅设宴厚待离，让离和姐姐顺利回到牦牛，更赐了大笔钱财，请姐弟二人带给狼路，表达自己的修好之意。狼路遂与张嶷盟誓，恢复古道上荒废的亭驿，复通了牦牛道。古道一线的盐、铁、筰马、耕牛等物产资源得以输出。

商贸在古道上重新繁荣，唐代以降，茶马互市兴起，茶马古道在筰都故地与牦牛道重叠，背夫们在古道上运输着物产，也沿途传播着三国传说故事。

在太保庙内，我们看到一只泥塑的白马，村民告诉我们，这是白龙将军马忠的坐骑。而建在汉源九襄镇白碉山上的白马祠，供奉的却是另外一位骑白马的蜀汉英雄，村民口中的白马老爷，凤雏庞统。

雍正间修建的白马祠已不存，如今的祠庙建筑为20世纪90年代末在原址重建。高敞的正殿内，庞统塑像祀于主神龛中，龛上高悬“南州冠冕”匾额。九月初九，是村民们为庞统做会祭祀的日子，搭桥、悬帆、挂榜、点天灯，是传承已久的民俗。

据文献记载，汉源当地还曾建有姜维、赵云等蜀汉人物的祠庙。或许，他们中很多人都没有真正到过汉源，但在人们心中，他们都是保佑天下太平的英雄。时间逝去，他们的传说，已成为古道上“真实”的存在，千百年以后，依然祠庙不倾，香火不断。

牦牛道上一处重要的驿路枢纽，便是清溪故城。当地传说，诸葛亮南征时曾在此驻军并修城。这方南北长4000米，东西宽2000米的矩形城址，历代建筑在这里生长、重建、共存，许多乡民依然在这里生活，古老的街巷中、木柱间，会夹杂出现一些混凝土建筑，却并不违和，反而与老房子一起，共同诠释着这座古城延续不断的生命张力。

清溪故城北城门（彭波 摄）

张所长带我们去往清溪故城的北城门。恰好是文庙附近一所幼儿园放学的时间，骑着摩托车来接孩子的家长，挤满了狭窄的路口。穿过拥挤的人群往上走，迈上数十米长的狭窄台阶，远远就能望见野草蔓生的北城门。

红砂石条砌筑的厚重城门，高达4米，深达18米。宽阔的门洞顶部，是青砖铺就的劵拱。清溪故城原有四座城门，历代都曾进行增修，光绪时，为四座城门重新作了命名：东门“省耕”，西门“通化”，南门“埠财”，北门“武安”。如今，唯“武安”北门尚存。

站在青石阶梯上，张所长指着劵拱上方的门垛，给我们讲述了一个神话故事：“传说一开始修复城门时，砖石砌上去，当天夜里就哗哗往下掉，怎么也修不好。后来有一天，突然来了一位白胡子老头，他飘到半空，放了把锄头在门洞上，人就消失不见了。当晚，筑墙的砖再也没掉，城门也修得十分稳固。大家都说，这位白胡子老神仙就是诸葛亮。”

穿过深邃的门洞，攀上城墙，沿着长长的墙垣往东走。残垣覆土上种满了花椒树，椒果已经变红进入采摘季，掐几颗放在鼻前嗅闻，是汉源贡椒特有的香气，十分醒神。

“诸葛亮和孟获打赌，比赛修城墙，看谁修得更快，又分别站在城墙上射箭，看谁射得更远，输的人要退一箭之地，结果诸葛亮一箭就射到康定去了。”站在墙垣上，我们从张所长这里听到了清溪城版本的“一箭之地”故事。背靠清溪古城，往外望去是辽阔的林田，一块开阔台地在东北角的天空下若隐若现。“那里就是孟获城。”张所长说。

第二日正午，我们来到清溪城外的新黎村5组，唐代黎州故城的土墙残垣隐藏在山野之间，当地传说，孟获就是在这里驻军修城，并与诸葛亮打赌射箭。

汉灵帝时，牦牛县为汉嘉郡地，之后，黎州、沉黎、登州、汉源、飞越、清溪、阳山等名字在这里并置更迭。20世纪80年代，文物普查队就此处的孟获城址进行了考古调查，初步判断为“唐代黎州故城遗址”。城址依峭壁、临深谷、靠山腰台地而筑，分内城、外城、子城三个部份，但尚未发现有汉代文物遗存。

我们一路走来，仅雅安境内，不只汉源，在大相岭东侧的荥经，黄沙河与白沙河交汇的密林深处，在汉嘉郡与越巂郡交界的石棉，栗子坪的高山草甸上，都有附会为“孟获城”的城寨遗存。

唐以后，大量中原移民通过茶马走廊迁居西南各边地，中原文化和西南部落文化在古道沿线相互争夺，又相互融合。诸葛亮与孟获“一箭之地”的传说故事，正是这种争夺与融合过程的折射。故事里，孟获心悦诚服，与诸葛亮握手言和，是大家期待的美好结局。现实中，各种文化交织融汇，不同风俗传承保留，各族百姓安居乐业，展现出多姿多彩的生命力与活力。

站在汉源孟获城的高处往南回望，一眼就能看见清溪武侯祠前的那颗巨杉，高直挺立。金色的阳光洒下来，远处天空下，是绵延起伏的大相岭，岭下是清溪城重重的屋瓦，眼前是无际的丘陵。祠庙、古道、故城，隐藏在丘陵之中，历史与演义在这里交织，时间幻化为空间，这是属于汉源普通百姓的三国秘境。

作者简介

吴娲，成都武侯祠博物馆全国三国文化中心研究工作部主任，文博副研究馆员。

原文载于2023年第4期《看历史（三国文化）》

孙坚早期事迹略考（作者 徐英瑾）

解开曹操高陵陵园之谜（作者 周立刚）

姜维的胆墓（作者 吴娲）

《看历史》（三国文化）售卖点清单